更新时间:2025-11-14 04:03:07
作为伯格曼最成功、影响力最大的影片之一,紧随《第七封印》之后的《野草莓》以穿梭在现实和梦境之间的叙事将个体生命历程凝缩在一日之内,从遭遇死亡的梦境中惊醒,到伴着童年回忆的抚慰入眠。彼时49岁、正处于其电影创作黄金时期的伯格曼,与电影中年已78岁、德高望重的老医生伊萨克之间的关联,无疑是最有吸引力的解读路径之一。按照影片的叙述,我们似乎可以将影片概括为:在授勋之日,伊萨克在现实经历所影响的四段梦境中完成了对自己冷酷生命的救赎,而这也是向来以将个人生命经验注入影像而著称的伯格曼通过回访童年实现的一次自我救赎。
然而,笔者试图绕过这种不乏诗意却多少有失精准的描述,对四次梦境重新考察。笔者结合了《伯格曼创作笔记》和《野草莓》剧本(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262151/),并在引用或提及时用「」进行标记,方便读者参考和区分。笔者将标记出四次非现实片段(结尾处其实不能算作严格的梦境,也不符合“清醒梦”或“白日梦”的定义,因此只能概括为非现实片段;为了简便起见,后文均简记为梦境)并穿插“现实”情节。
1)影片开头的梦境:伊萨克身处明亮却空寂的街道,时钟的指针消失、唯一的路人没有面孔肉身迅速化作一滩液体、运输灵柩的马车散架、尸体伸手抓住伊萨克……
伊萨克惊醒,彼时尚且凌晨三点。他叫醒女管家,准备改变计划,吃过早餐带上行李驾车前往隆德;女管家坚持自己按照原计划乘飞机旅行,而儿媳玛丽安请求和伊萨克一同上路。
2)伊萨克与玛丽安驾车途经伊萨克童年夏天度假的别墅,伊萨克躺在草莓地上做梦:年轻时的恋人萨拉和兄长西格弗里德纠缠不清,众人围坐在早餐桌前为耳背的叔叔庆生,受辱的萨拉在楼梯前哭泣……伊萨克是梦者,也是梦中的幽灵,是被排除在事件之外的观者。
醒来,伊萨克遇见年轻的萨拉’和她的两个男伴,五人结伴而行。气氛轻松的旅途突然被惊险躲过的车祸打断,肇事的阿尔曼夫妇间的争吵令众人难以忍受而很快被玛丽安请下车去。午餐后,伊萨克与玛丽安去拜访伊萨克96岁高龄的老母亲,随后众人重新上路。
3)雷雨来临,伊萨克在旅途中睡去:伊萨克与年轻的萨拉交谈片刻后目送萨拉离去、和X作为夫妻共处一室;方才离去的阿尔曼变成伊萨克的考官,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接连三次在测试中出糗被判不合格;最后是亡妻卡琳的指控,阿尔曼带伊萨克回到30年前伊萨克目击妻子不轨行为的现场……
伊萨克醒来向玛丽安提及自己的梦,而玛丽安随即向伊萨克坦白自己与丈夫就是否要让腹中的孩子出生发生的矛盾。抵达隆德,二人与埃瓦尔德和伊萨克的女管家碰面,众人参加伊萨克的授勋仪式;夜幕降临,三位年轻人和伊萨克告别,而在临睡前伊萨克和玛丽安、埃瓦尔德的关系在对话中逐渐缓和。
4)经历一整天的身心操劳,伊萨克在睡前回到了童年别墅:举家欢闹地出游,萨拉牵起伊萨克的手带他找到伴坐在岸边垂钓的父母……
“如果我白天感到悲伤或担忧,童年的回忆将抚平我的痛楚。晚上也是如此。”
仅就情节而言,有两点值得关注。其一,也是几乎所有评论都关注的特征,影片的叙事无法将梦境单独提炼出来;不仅伊萨克的行动和心态发生的转变同时受到现实和梦境的影响,而且情节的推进、呼应也很大程度上在现实与梦境的交互中达成。其二,梦境不纯粹是虚构,而是建构在现实/回忆的片段之上。当然,所有梦境都具有这一属性,但对伊萨克而言,这些现实要素(目击妻子的不轨之举,童年度假的某些记忆要素,方才送走的阿尔曼夫妻重新出现……)跨越了他的整个生命历程,从而实现了伯格曼以梦境和现实的交织串联起伊萨克完整生平的效果。就此而言,梦境作为现实和回忆共时的再现和共处的媒介,并同时重塑了二者的关联以及由二者所展现的伊萨克的个体形象、自我意识。
作为影片最醒目的特征之一,已经有许多影评对四次梦境的推进进行解读;但就笔者的阅读经验看,多数评论主要集中于情节分析,而相对弱化了镜头语言。以上述情节梳理为基础,笔者将选取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镜头来具体考察四次梦境中镜头语言的差异,以此作为切入点来提出一种对于梦境间关联(或推进关系)的阐释。
笔者认为,最典型的镜头并不发生在伊萨克与种种灵异事件相遇的时刻,而在这些事件之间,摄影机在街道彼岸遥望茫然、张皇的伊萨克。

无指针的时钟、融化的丑陋肉身和牢牢抓获伊萨克的尸体,昭告着伊萨克与“死亡”的相遇,但相比于《第七封印》中骑士与死神面对面的交锋,死亡不再以人格形式现身,而是回撤到对岸、隐藏在摄影机中,成为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
而在这番相遇中,伊萨克实际上仅仅与指向“死亡”的诸多恐怖的意象缠斗,他无措地彷徨是为了寻找某个决定性的、命名“死亡”确凿无疑的在场的证据——最终,伊萨克遭遇到的只是近在咫尺的尸体之脸庞:必须从噩梦中醒来了!而他找到的、抓住的是什么?「在创作笔记中,这个梦境(“死亡之梦”)是最早成型的设计,“他发现,原来他是自己在紧紧地抓住他的脚,他用尽全身解数却依然无法摆脱”」,只有他自己,死亡阴影笼罩着孤独的伊萨克,却如指针消失的时钟一般只留下空白。从影片开头的简短自白到死亡之梦,“孤独”作为关键词被首先提出。在自白中,伊萨克承认了自己的孤独,但认为这是他待人接物严格标准的必然后果;而在梦境中,孤独成为死亡迫近时无所依靠甚至无所逃离的禁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封闭的自我、一个在自我中与死亡纠缠的闭环。伊萨克已经和死亡无距离接触,但他所触仍然是自我的身体。
「我闭上眼睛,嘟咕着说了些很实在的话,来抵消我的梦,抵消近几年来一直缠扰着我的一切邪恶和可怕的梦境,“我的名字叫伊萨克·波尔格。我还活着。我七十六岁了。我确实觉得很正常”。当我嘟哝着这几句话时,我感到很平静,我喝了一杯水,躺下来仔细考虑即将到来的一天的事情。」
「我闭上眼睛,嘟咕着说了些很实在的话,来抵消我的梦,抵消近几年来一直缠扰着我的一切邪恶和可怕的梦境,“我的名字叫伊萨克·波尔格。我还活着。我七十六岁了。我确实觉得很正常”。当我嘟哝着这几句话时,我感到很平静,我喝了一杯水,躺下来仔细考虑即将到来的一天的事情。」
剧本中的如上内容在影片中被删去,自我确认的过程就此消失。
第二个梦境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于,伊萨克无法被任何人看见。在他试图和令人惊喜地出现在眼前的萨拉对话时,「“我恍然大悟,一个人是不可能轻易地与他的回忆对话的”」。在梦境中,年轻的伊萨克和父亲一道钓鱼而缺席了家庭的早餐,因此,我们并不确知,伊萨克所目睹的这段萨拉与西格弗里德之间的不清白,是确有其事,还是从不说谎的双胞胎的转述,抑或是他的想象。后续的情节同理:无论是萨拉因为这段不光彩被揭露而羞愧离席,还是她在眼泪中坦言自己情感的纠缠,都无法直接解释她为何放弃伊萨克,选择了更粗俗、放荡、趾高气昂的西格弗里德。
于是,我们可以提出如下两点猜想:
其一,伊萨克与父亲、西格弗里德之间的俄狄浦斯式解读。父亲形象在整部影片中几乎完全缺席,但在大家族的结构中显然父亲角色具有高度的权威性;而有教养有学识的伊萨克无疑是父亲的宠儿,但他的特权同时导致了他在爱情竞争中的缺席。
「“伊萨克真文雅。他太文雅、高尚和敏感了,他愿意和我一块儿读诗,他谈论来生的事情,他喜欢弹钢琴二重奏,他只喜欢在黑暗中接吻,他谈论罪孽。我认为他绝顶聪明而又道德高尚,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你不能否认,我确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但是有时候我感到我比伊萨克年长得多,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尽管我们年龄相同,但我觉得他仍是一个孩子。
可是西格弗里德却如此生气勃勃和让人感到振奋……”」
从萨拉的自白中,我们可以看到伊萨克的巨大转变。他的“文雅、高尚和敏感”、他的内敛和孩子被不加掩饰的冷酷和无情替代。笔者认为,在男性关系链条上,伊萨克遭受了双重的失败:他一度靠近但始终没能成为或替代父亲。社会的认可并不能抵消或掩盖伊萨克婚姻和家庭的不幸,特别是他的冷酷将他抽离于几乎一切社会关系之外,家族曾经的兴旺彰显着父亲的权威和能力。此外,他败给了自己的兄长,「“那个没用的西格弗里德”,伊萨克的母亲如是评价道」,西格弗里德早早离世且碌碌无为,但他却夺走了萨拉,和她养育了六个子女。在与萨拉的三角关系中,伊萨克更加内敛,且受到父亲磁极的吸引而处于更遥远的一端,他败给了西格弗里德不知耻的穷追不舍(换个说法:“生气勃勃和让人感到振奋”);同时,影响了萨拉作出决定的并不只是两人的性情和举止差异,还有姑母严格的家庭管理、整个家族的注视、评价与介入给她带来的巨大压力。而在萨拉的眼中,伊萨克在家族结构中更靠近施压者一侧,他的学识和思想更是为他赋予了无上的光环,因此萨拉自觉“无足轻重”。但更重要的是,“他仍是一个孩子”,一个20岁却仍然没有成人的孩子。萨拉的评价揭示出伊萨克始终没能获取父亲的权威地位,而败给不如自己的兄长的打击加深了他无法成人的不幸/诅咒。

其二,伊萨克作为无能的目击者创造了自己的创伤时刻、原初场景。我们看到,当伊萨克呼唤萨拉却紧接着看到西格弗里德从树丛中钻出时的惊恐眼神。紧随上一点,来自父亲和兄长的压制或许是伊萨克终生无法释怀的心结。他需要找到某个能够安置(此刻呈现为“孤独”)无名的负面情绪的出口。于是有了萨拉与西格弗里德在野草莓地上的拥吻,而伊萨克作为无能、无助的目击者见证自己的失败。在某种意义上,这一场景构成了创伤性的时刻,伊萨克以做梦者、目击者的视角替当初缺席的自己见证了爱情的背叛和失败。换言之,造成了伊萨克人生转折的时刻以回溯性的梦境得到确认和丰满。

毫无疑问,度假别墅与野草莓地承载着伊萨克最美好、最治愈的回忆,但是这段回忆不时被兄长夺爱的阴影所扰。通过为自己建构起一次见证,一次实实在在的伤害,才能将这种弥散的失落感加以定位、收束在回忆的某个角落。
在重新踏上野草莓地前,伊萨克和玛丽安在车上有过一段对话:
「玛丽安:也许是真的,但他(埃瓦尔德)也恨你。
她的平静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语调使我震惊。我试图注视她的眼睛,但她凝视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
伊萨克:艾瓦尔德和我从不彼此纵容。
玛丽安:我相信你。
伊萨克:我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玛丽安:那很好。
伊萨克:告诉我,你到底什么地方不喜欢我?
玛丽安:你要我实话实说吗?
伊萨克:请说吧。
玛丽安:你是个老自私,爸爸。你从不替别人着想,你自以为是,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这一切都深藏在你那老式的风度和友善的面具下面。你是铁石心肠,但是谁都把你描绘成一个人道主义者。我们曾在近距离内观察你,我们知道你的真实面貌。你骗不了我们。譬如说,你记得我一个月以前来找过你吗?我曾傻乎乎的以为你会帮助艾尔瓦德和我。所以我请求同你呆一两个星期。你记得你说了些什么吗?
伊萨克:我告诉你,我非常欢迎你。
玛丽安:这话你确实说过,但是我肯定你已经忘了下面的话,你说:别把我拖进你们的婚姻纠纷中去吧,我绝不过问,各人自扫门前雪。
伊萨克:我是这样说的吗?
玛丽安:还不止这些。
伊萨克:我希望,这是最坏的了。
玛丽安:你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我不关心灵魂的痛苦,所以别来找我诉苦。但是如果你需要精神上的手淫,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出色的江湖郎中,或是一位牧师,现在这是很时兴的。
伊萨克:我是那样说的吗?
玛丽安:你是相当固执己见的,爸爸,如果非靠你养活不可的话,那将是很可怕的。
伊萨克:就算是这样吧。好,我说真心话,我是很高兴有你在家里的。
玛丽安:象一只猫。
伊萨克:猫也罢,人也罢,都一样。你是一个出色的年轻女人,我很遗憾你不喜欢我。
玛丽安:我没有不喜欢你。
伊萨克:噢。
玛丽安:我为你难过。
她的奇怪声调和语无伦次使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她倒自己笑了,这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
伊萨克:我真想告诉你我今天早晨做了一个梦。
玛丽安:我对梦不那么有兴趣。
伊萨克:是啊,也许没有。
」
从伊萨克的神情上看,他似乎被玛丽安平静却激烈的坦白伤害,至少情绪有所起伏;他试图用自己的死亡之梦拉近距离或博取共情却遭到拒绝。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梦,是伊萨克在为自己与下一代的冷漠寻求解释,还是单纯为了安抚内心的波动?但可以肯定,这个梦境的抚慰性不会胜过其具有冲击力或伤害性的(揭示,抑或编造的)直陈效果。伊萨克作为做梦者却被摆在“被告知”的位置上,被排除在梦的情节之外。
令我们欣喜的是,伊萨克终于成为了梦中人,他被萨拉看见,展开了对话。但在这段场景中,镜子是不可或缺的关键要素。与二人的对切镜头同步的,是萨拉一再强调的“认清现实”:现实是不只是风烛残年的老者与青葱少女之间的不可能,而是“因为你不能面对现实”,那段50年前的爱情注定不可能有结果,因为两人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与第二个梦境中的犹豫相比,萨拉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莎拉:听我说,我要和你哥哥西格弗里德结婚。我们之间的爱情几乎是游戏一场。现在照照你的脸。笑一笑!没错,你笑啦。
伊萨克:但内心隐隐作痛。
莎拉:你作为荣誉教授,应当知道痛的原因。但是你并不了解。你知识渊博但不是无所不知。
「剧本版:
莎拉:现在你听着,我打算同你哥哥西格弗里德结婚啦。我们相爱着,这完全象一场比赛。现在照照你的脸。笑一笑!好啦,现在你笑啦。
伊萨克:这太伤人啦。
莎拉:你,一个名誉教授,应当知道为什么伤人。但是你不懂。因为你哪怕一肚子学问,但你实际上什么也不懂。」
与萨拉对话的人是谁?是50年前的伊萨克还是现在的伊萨克?两者皆是。在萨拉的眼中伊萨克没有变过,他始终是一个遥远、不可及的存在,学识渊博但不近人情,智力出众却心理幼稚(萨拉让伊萨克笑一笑,这个动作仿佛就是大姐姐在逗孩子开心)。

同理,当萨拉抱着西格布里特的婴儿走入屋后,伊萨克独自站在婴儿床边,他在等待一个来自他者的承认、肯定和保护。
笔者选择的特征镜头就在这个段落后。当伊萨克走到窗边偷窥萨拉与西格弗里德的温馨生活时,镜头的视点却不属于他:显然,伊萨克站立的视角和窗中景象的角度不符;而当二人走入伊萨克的视角时,镜头外拉,光线变暗,伊萨克已经消失不见。这段被揭秘的假视点镜头非常清晰地展示了被剥夺观看权力/能力的伊萨克无法行动、无法产生主体意识确认自身。


而在接下来的考试中,伊萨克的无能被推到了极致。「我认出了那是我通常讲临床课和考试的大厅」里端坐着摇身变成考官的阿尔曼以及包括三位年轻人在内的“陪审团”。整场考试可以理解为伊萨克的“社会性死亡”:
1)显微镜中,伊萨克只能看见自己模糊重叠在一起的双眼。不仅丧失了对现实的认知,甚至丧失了清晰的自我形象;
2)黑板上的语句不可识,医生的职责不可忆。从医50年的伊萨克丧失了自己的社会认同和理解现实的能力。
3)对病人的诊断。作为前演员,阿尔曼的妻子装死骗过了伊萨克。现实变成了充满虚构和欺诈的、不真实的非现实。
但,最致命的是来自妻子的“轻微但性质严重”的指控:冷漠。
伊萨克获得了一个视点镜头,他目击了妻子的不忠——又一个“创伤”时刻,而且它确有其事地发生过;但对伊萨克来说其冲击性或许并不那么强烈,因为他的矜持和柔软已经被冷酷的伤疤取代。与其说是“创伤”,或许更多的是疑惑:为何30年来这段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去?他会受伤,但他不能理解自己受伤的情绪或者无法体验到“受伤”感——无处安置的失落感、不可理解的自我。
有两点值得注意:
其一,伊萨克和阿尔曼共享了这一视点。最私密的记忆成为公堂证据,而且自己正坐在被告席上,成为自己罪过的证人。现实中的阿尔曼是个不讲礼节、不通人情、行为有些古怪的天主教徒,和他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妻子处处针锋相对。而在阿尔曼的身上,伊萨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联想到自己可悲的婚姻。于是,此处二人共享,未尝不是伊萨克所分有的“阿尔曼”特质登上前台,向着伊萨克的自我宣告自己的在场。这是一场自我对自我的审阅和审判。
其二,从两位观众和主舞台的距离来看,妻子在事后对另一个男人所说的话未必能被伊萨克听到(伯格曼特意用声音的对比做文章:此前我们所能听见的只有妻子咆哮式的狂笑,事后妻子才开始以相对平和的声音说话;然而,前后的声音呈现给观众的听觉效果并无太大差别)。一种可能:这是伊萨克的心理戏,他自行为妻子补充了一段自白。另一种可能:妻子知道伊萨克的在场,故意在他面前用越轨的行为羞辱他,并用话语继续讽刺他的冷漠。她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有没有真的对丈夫不忠,他的回应都会是一样的冷嘲热讽。
「
女人:现在我要回家去,把这告诉伊萨克,我准知道他将说什么:可怜的小姑娘,我多么可怜你。仿佛他自己就是上帝一样。然后我将哭着说:你真的可怜我吗?他会说:我为你感到万分难过,后来我哭了一阵并问他是不是能宽恕我。于是他将会说,你不应当请求我宽恕。我没有什么可宽恕的。但他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因为他是冷漠无情的。然后他会突然变得非常温柔,我将会骂他,说他不是真的神志清醒,说这种虚伪的高尚是病态的。然后他会说他将给我拿点镇静剂来,说他什么都懂得。然后我将会说,我之所以这样,都是他的过错,于是他将显出悲伤的样子,并说那是他的错。但是他什么事都不在乎,因为他是冷漠无情的。
……我环顾四周,阿尔曼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苦笑。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伊萨克:她在哪里?
阿尔曼:你知道,她已经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不觉得这儿是多么安静吗?每一样东西都已经被解剖啦,波尔格教授。一件外科医生的杰作。这里没有痛苦,没有流血,没有颤抖。
(消失了,一切皆空。她在手术中死去,教授。医学杰作,毫无痛苦。没有流血,没有恐惧。)
伊萨克:这儿相当安静。
(走得多么安详啊。)
阿尔曼:是个完美的安静环境,教授。
(真是完美的成就啊,教授。)
伊萨克:惩罚是什么?
阿尔曼:惩罚?我不知道。我想是普通的惩罚吧。
伊萨克:普通的惩罚?
阿尔曼:当然啦。惩罚是孤独。
伊萨克:孤独?
阿尔曼:一点不错。孤独。
伊萨克:不能开开恩吗?
阿尔曼:别问我。我对这种事情毫无所知。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阿尔曼就不见了,我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和森林里的一片沉寂之中。」
伊萨克的自我求情在此显得耐人寻味。此前,他似乎表现得已经习惯孤独,或不在乎孤独。孤独,一个普通的惩罚,对冷漠者而言,孤独似乎对生活并不构成很大的威胁。但是伊萨克却开始恐惧。为何如此?
在第三个梦境开始之前,伊萨克与母亲的交谈至关重要。「在《笔记》中,伯格曼明确写道,要将伊萨克的冷漠完全归因于他的母亲。」但笔者认为,影片并未完全肯定这一点。诚然,我们可以说家庭的诅咒延续三代(像极了俄狄浦斯),三代人的冷酷性情并非遗传,而是家庭环境的产物。然而,正如我们前面所言,伊萨克的童年并没有那么不幸福,他至少拥有父亲的偏爱,在一众孩子中占据前沿地位;母亲则在第二个梦境中完全没有出现。「结合伯格曼的童年或可更好理解伊萨克,但本文仍然更多基于电影文本;如果将伯格曼的生平视作对伊萨克的预设,读者可以自行推演后文的论断是否需要修改」在缺乏前置条件的情况下,第二个梦境同时为伊萨克和观众提供了某种解释:年轻时遭受的巨大失败让他性情大变。因此,这张老照片重新将梦魇曝露。「翻译有误,西格弗里德应比伊萨克年长;值得注意的是,在剧本和《笔记》中父亲也出现在照片里,在成片中则被删去。」即便母亲也是不幸之源,也不能将西格弗里德从中排除。

但是,我们似乎可以确认的是,伊萨克在母亲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冷漠和死亡之临近,而玛丽安作为目击证人在第三个梦境之后确认了这一点(笔者犯懒,略去了对玛丽安的分析;但玛丽安实际上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她与埃瓦尔德和伊萨克之间交错且有变奏的三角关系是伊萨克得以实现自我“救赎”的前提;从某种意义上,她同时占据了萨拉和母亲的角色)

于是,在梦境中,已经被窥见、被确认的死亡以审判的形式出现。它将伊萨克压缩为无行动能力的、纯粹被动观看的伪视点。伊萨克经历了自己的“社会性死亡”,并经由这次死亡意识到孤独如何作为另一次死亡、生命终结的前兆。在和不可见的现实、命运的斗争中,伊萨克试图看清自己,但他目之所见只有自己的死亡,他必须承受不可理解的、从未真正出现的自我,以及作为孤独的死亡。
让我们跃入第四个梦境。这组镜头中,伊萨克终于获得自主的视点:萨拉在对他言说,萨拉牵起他的手,父母在对岸向他致意。


「
现在开始下雨了,下得不很猛,而是恬静均匀的。只听见一片淅沥声。一盏路灯在吊绳上随风摇曳,在浅色的百叶窗上投下了光影。每当我心神不定或忧伤的时候,我总是想以回忆我的童年来求得平静。那天晚上我也这样做了,我漫步回到那别墅和野草莓地,以及每一件在这漫长的一天中我曾梦见、记起或经历过的事情。
我坐在野草莓地旁的一裸树下,那是一个温暖晴朗的夏日,天高云淡,桦树林间微风习习。在下边的船坞里,我的姐妹兄弟们正在同阿隆叔叔嬉戏。我姑母同莎拉从旁走过。她们都挎着大篮子。大家嘻嘻哈哈,互相高声嚷嚷,当红色的帆在一条旧快艇(是我父母童年时代的古老遗物;是我们的海军上将祖父一时冲动的结果)的桅杆上升起来的时候,他们爆发出一片欢呼声。莎拉环顾四周,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我时,她放下了篮子,朝我跑来。
……
她搀着我的手,蓦然间我们发现自己处身在一个狭小的海湾里,水很深,蓝得发黑。对面阳光璀璨,柔和地映照着一片草地。在黑水海湾另一边的沙滩上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绅士,他的帽子推在后脑勺上,嘴里叼着一只古老的烟斗。他长着柔软的、蓝色的胡子,戴着一副夹鼻眼镜。他脱掉了鞋袜,双手握着一根细长的竹钓竿。一个红色的浮标一动不动地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我的母亲坐在稍远一点的岸边上。她穿着一件浅色的夏装,一顶大帽子遮住了她的脸。她正在看书。莎拉放下我的手,指着我的父母。然后她不见了。我久久地凝视着对岸的那一对。我试着呼唤他们。但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来我的父亲抬起了头,他看见了我。他举起手,笑着朝我挥手。我母亲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她也笑起来,向我点头。
接着我看见那条旧快艇和它的红帆。它在和煦的微风中游弋自如。阿隆叔叔站在船头上,唱着一支感伤的曲子,我看见我的兄弟姐妹、姑母和莎拉,莎拉举起西格布里特的婴儿。我呼唤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听见。
我梦见我站在水边,朝着海湾呼喊,但是夏天温暖的微风带走了我的呼唤,它们没有到达目的地。但我并不为此而难过,相反的,我感到几分轻松。」
抚平伊萨克内心波澜的,首先是现实中他见证埃瓦尔德与玛丽安的关系和好,二人和他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而在梦境中,“和解”定格在父母的和睦而非伊萨克本人与萨拉的温情中;相反,萨拉只是将他引向梦境结尾的向导,随后便转身离去(这对应于伊萨克和女管家的关系,影片多次暗示了管家和伊萨克的妻子之间的同构性)。
伊萨克在野草莓地上,在海岸的这一侧望着父母热泪盈眶。一个始终缺席的父亲,和一个现实中冷酷到极点、不受任何人喜爱的母亲,成为伊萨克的终极慰藉。而他仍然是孤独的。

伯格曼创作《野草莓》时,《第七封印》遭受评论界的诸多质疑,而他的这次创作带着浓厚的宗教救赎色彩:做你所能做的,为了上帝。这样的语句同自我质疑反复在《笔记》中出现。的确可以说,伊萨克与伯格曼本人在很大程度上同构。但他们分别在影片内外实现了自我“救赎”吗?
在抛出这个问题作结的同时,笔者还要补充两个可以继续分析的点:
1)伊萨克与萨拉’和两个年轻人的关系:笔者认为,两个年轻人代表了伊萨克不可解的自我分裂,三个年轻人则共同构成了“想象性解决”的另一种可能。
2)女性形象的重影:伊萨克的母亲、妻子、管家与萨拉之间的关系是相互重叠又有所不同的(男性角色也是同理),女性在伊萨克“自我”的建构(失败)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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